Summary：杰克看到救生舱那块小小的玻璃外是熟悉的蓝天白云，还有海鸥在盘旋。他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这早已司空见惯的一幕，从没有觉得这颗蓝色的星球是如此美丽。

29 人类的力量

当我们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斯蒂文很喜欢仰望星空。他幻想着那一颗颗小小的亮点里，会不会和地球一样有许多生命和它们演绎的故事。在每一个睡不着的夜晚，他都会在被窝里和我跟杰克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他所想象的故事，那大部分都十分有趣，充满了斯蒂文式的奇思妙想。我和杰克曾经一度对此很入迷，因为他说的东西是那么的美好。

但后来，我才知道斯蒂文错得离谱。

外星人既不友善，也不爱好和平。它们并非从太空中来，而是从太平洋的深处进入我们的世界——在两个板块的缝隙之中，产生链接不同次元的通道——形成一个穿越口。就是那个深海里的穿越口，爬出一个接着一个的庞然怪物。

第一只怪兽登陆旧金山的时候，我只有14岁。

那天，整个城市如同被踩得稀巴烂的模型，战斗机不停从城市的废墟上空飞过。

那天，数以万计的人失去了他们的家，包括我——我和我的兄弟，成了无数的孤儿之一。

当我和杰克冲出家门跑向海滩寻找斯蒂文的那一刻，我还不知道，我和他会成为猎人的驾驶员，并为此付出了我们所有能付出的。

更不知道十三年后，我会洛杉矶的作战指挥室，看着他沉入太平洋深处，去执行一个或许单程的任务。

现在，他的身侧第一次没有我。

“已有三只怪兽已经通过穿越口，正在往你们的方向游去。”新上任的将军彭贝斯警告已经进入太平洋的五台猎人机甲，“代号憎恶、迅龙、惩罚者，全部为六级怪兽。穿越口异动，15分钟后第四头怪兽会出现，25分钟后，第五头怪兽会离开穿越口。”

“收到。波塞冬、美杜莎和战争史诗应对三头怪兽，”潘特考斯克说，“月光骑士和光明突袭者继续前进，在距离海洋悬崖还有半英里的时候开始往穿越口等待第四头和第五头怪兽。”

“收到。”

“收到。”

“收到。”

马克对战过十多头怪兽，月光骑士仍旧是PPDC成立至今胜率最高的一台猎人。但是这一次，马克没在驾驶舱，他第一次在穹顶的作战指挥室，作为一旁观者见证人类最后一场战役。

在他眼前的并不是他所熟悉的猎人驾驶舱的控制设备，更不是怪兽，而只是一堆3D立体投影显示屏，不停滚动的数据，以及来自五台机器人的通信语音。

他无法看到怪兽，无法立刻做出属于一个战士的抉择，更加无法去支援自己的同伴。

他只能站在这里。

“距离海洋悬崖还有三千米！”

“该死，这里能见度太低了，我连前面一英里都看不清！”

“能见度为零，切换至仪器探路。”

“波塞冬，注意右侧有物体移动，三点钟方向！”作战指挥官提醒。

“系统提示一百英尺范围内安全！我没有看到任何移动物体！”

“右翼安全，我没看到任何移动物体！”

“现在在左侧，移动迅速！”作战指挥官冒出冷汗，“它的移动速度超过了所有记录。”

“我什么都没能看到，它移动太快了！”

“注意左前方，美杜莎！”

“月光骑士，光明突袭者，还有一千米抵达穿越口悬崖，继续前进，不要停！”

“注意，月光骑士，光明突袭者，穿越口异动，第四头怪兽正在通过穿越口，代号猛龙，等级7。”

“收到。”

“波塞冬，迅龙开始攻击，注意七点钟方向——”

“啊————”

“波塞冬右臂失去控制！”

“波塞冬，坚持住！我们过来支援你！”

“不，美杜莎，四点钟方向！注意憎恶——”

第一台猎人的牺牲来得太快。

波塞冬之戟先被迅龙扯开了右臂，然后被憎恶撂倒在海床上，迅龙从上俯冲，瞬间踩碎了驾驶舱。

艾利克斯·加西亚和利奥·加西亚的生命体征变成了一条没有起伏的直线。

马克还来不及感到悲伤，月光骑士和光明突袭者面对猛龙的战役也即将开始，而失去了波塞冬的战争史诗和美杜莎诅咒面对三头怪兽变得更加困难。

“突袭者，我看到猛龙了！”马克听到杰克的声音，“攻击它的侧面！标准二机攻击队形，缠住它！”

这是他和杰克熟悉的作战方式。

通信里传来了怪兽的咆哮和杰克的怒吼，马克能想象杰克已经用手挡住了怪兽的第一波攻击。

“准备应对冲击！”光明突袭者大叫。

“战争史诗，迅龙冲你过来了，四点钟方向！”

“使用臂刃！”

“铁链刃准备——”

“让我们宰了这婊子养的——！”

“美杜莎——？！”

菲勒梅尔·罗德里格斯和欧文·罗德里格斯的生命体征变成了一条没有起伏的直线。

“战争史诗，憎恶和惩罚者都冲你来了！”

“战争史诗结构损毁76%——”

“该死……指挥室，我们会启动自爆程序。”

“啊——”

警告——战争史诗左臂失去链接——警告，结构损毁89%——

“再等等，现在还不能自爆，惩罚者距离还没到致命攻击范围！”指挥官紧紧握着麦克风。

所有人都知道此刻这台猎人在经历着什么，怪兽在撕扯着它身上的所有部件，而那些部件，全部都经过Drift系统和两名驾驶员链接。

痛觉是真实的。

这意味着，每当它扯开猎人的一部分，就是在活生生地分尸两位驾驶员。自爆是唯一的解脱，可是他们不被允许按下那个同归于尽的按钮。

“啊——”

“他妈的，都给老子死过来，老子要炸飞你们这两头畜生！”

昆提乌斯·麦克亚当和亚克曼·冯格的生命体征也变成了一条没有起伏的直线。

两头怪兽的监控数据消失。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仅仅只是10分钟，他们已经失去了三台猎人机甲，六个驾驶员毫不犹豫地选择与三头怪兽同归于尽。

作战指挥室一片沉默，只有指挥官仍然在给予剩余的两台猎人有限的监控情报。

“月光骑士、光明突袭者注意，穿越口异动，第五头怪兽即将通过穿越口出现，你们最好快点解决猛龙，否则绝对应付不了两头七级怪兽！”

“该死，它移动太快了！”

“啊——”

警告——光明突袭者双臂失去链接——警告，结构损毁86%——

警告——月光骑士左臂失去链接——警告，结构损毁45%——

“突袭者，听到吗？突袭者？！”

“突袭者，猛龙又冲那你们过去了，该死——十二点钟方向！”

“挺住，我们现在过去支援——”

“不，别过来。”通信系统传来泰勒兄弟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因为猎人的严重损毁而断断续续，“我们系统失灵了……没法移动……外壳快不行了！”

“我们会和战争史诗一样自爆。”一个泰勒说。

另一个泰勒说：“他妈的，我还以为进入穿越口炸碎通道这么帅的任务会是我们完成的……”

“我明白了。”潘特考斯克沉默了片刻后很冷静地回答。

马克听到PPDC的前任将军，现在月光骑士的左驾驶位驾驶员说：“我们会在第五头怪兽出现的时候进入穿越口。月光骑士是最后一代核动力猎人，是移动的核能炸弹，我们能摧毁穿越口和那条通道。”

“哈，难怪你们必须要把他从遗忘坟场拖回来。”杰克说。

“对不起，孩子。这是我们的战略之一。”潘特考斯克说。

“我能说什么？那就这么做吧！”杰克笑了，“这该死的穿越口就不该存在在地球——只要有机会，我就会一试，这可是我的人生信条。”

“嘿，史佩克特……”其中一个泰勒说，“我们的任务交给你了。”

“好了，我们该清理出一条路了，”另一个泰勒喘着气说，“For the lady.”

“谁是‘女士’！”杰克叫嚷。

砰——

科尔·泰勒和杰夫·泰勒的生命体征变成了一条没有起伏的直线。

原本吵闹的通信频道现在只剩下一条仍在连接。

“月光骑士注意，穿越口异动，第五头怪兽已经通过穿越口，代号麒麟。它是你们进入穿越口的唯一通行证。”

“收到。”

自怪兽登陆旧金山十三年至今，杰克终于见到了穿越口的真貌。

那是一道非常巨大的裂缝，如同海底的熔岩口，在黑暗的海底散发着灼热的暖光。

麒麟就是从那个口里徐徐上升。

他已经见过无数次怪兽，这些年，各种形态的怪兽，他甚至和怪兽在同一个身体里待过，但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巨大的怪兽。

麒麟，那头怪兽，拥有像章鱼触手一样的尾巴，整个身形比月光骑士还要巨大一圈，硕大的头颅闪烁着蓝光。

“月光骑士开启全部动力，我们冲过去将它撞回通道，”潘特考斯克说，“听我的倒数——三、二、一！”

杰克在冲出去的瞬间弹出了右臂的臂刃，强大的冲击力让月光骑士扑向麒麟将它推回穿越口，在相撞的瞬间，杰克猛地将臂刃插入麒麟的脑子里。

怪兽在他耳边发出愤怒的嘶吼，不停挣扎想甩开月光骑士。

两个庞然大物相拥着掉落海底的熔岩口。

麒麟坚硬的骨尾卷住月光骑士，尾端如同匕首一样不停地一下接着一下插向月光骑士，粗壮的手也不停地揍向猎人，想要挣脱人类机甲的桎梏。

杰克痛得大叫，那就好像有人用一把匕首不停地一刀接着一刀捅穿他的身体。

月光骑士的外部零件在密集的攻击下不停地解体四散。

杰克咬着牙支撑着右臂，保持着臂刃始终牢固地插在麒麟的脑部。

“坚持住，杰克！”潘特考斯克大喊，他按下背燃装置启动按钮。

月光骑士的后背喷出高达上千摄氏度的火柱，怪兽发出痛苦的惨叫，终于停止了所有的攻击，与已经如同废铁一样的月光骑士通过了穿越口。

杰克因为剧痛晕了过去，插在怪兽尸体脑袋里的匕首随着不再受控制的手臂而脱落。

所有的声音突然消失了，通信频道一片静默。

作战指挥室也安静下来，没有任何人说话。马克靠在墙边，脑子嗡嗡作响，明明室内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却觉得脑子里吵得要爆炸了，全是杰克刚刚的嘶吼和惨叫。

“杰克？将军？”作战指挥官呼唤。

半晌，传来潘特考斯克虚弱的声音传来：“我想我们已经……成功进入穿越口。”

下一刻，监控系统闪烁了几下，重新恢复了数据接收。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下一秒，系统再次传出警告。

警告——氧气管断裂——右半球供氧达到临界值——

“杰克？杰克，你的氧气装置坏了！”作战指挥官不停呼唤杰克的名字，“你还好吗？！”

但是没有应答。

泪水漫了上来，马克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所有的投影数据全部变成了模糊的光斑。

警告——剩余氧气15%——13%——12%——

杰克感到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呼吸困难，无论怎么用力吸气，也没有什么氧气冲进他的肺部。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想看看周遭的情况，昏暗的环境让他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四溅的火花让他直觉情况很不妙。杰克在强烈的晕眩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控制面板，看到了不停下降的氧气量。

“该……该死……”他不停抽着气，妈的，他没被怪兽干死，要死在窒息上？

开什么玩笑，太他妈逊了。

突然，在某一个瞬间，某一个吸气中，新鲜的氧气重新冲进了他的肺部。

那就像一直被摁在水里快要呛死的时候，终于得以抬起头，杰克拼命用力吸了几口气。他感到力气终于回来了，这才有余力去看看怎么回事。

氧气恢复——10%——15%——20%——

“……将军在把自己氧气管换给了杰克……”作战指挥官低声说，所有人都在看到杰克的氧气值开始攀升。

氧气恢复——30%——45%——60%——

“喂……老头子……你……”杰克惊讶地看向潘特考斯克。

“我……”黑人将军说，“我已经不需要氧气了……”

杰克低下头，看到他腰间被破碎的铁条洞穿，换好的氧气管上全都是血，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在地上。

“孩子，”潘特考斯克艰难地换好管子，虚弱地笑着说，“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任务了……你可以离开了……剩下的……”

“不，不，我……”杰克慌张地说，“我没想过要活着回去……我还要当英雄不是吗……”

“有回去的机会为什么不……当个普通人比当英雄……好多了。”潘特考斯克吐出一口血，确认氧气管重新接好：“剩下的……就只是坠落而已……”

“喂……等等……老头子……”杰克说不出话。

“坠落……谁都可以。”潘特考斯克说。

在某一瞬间，一些过去的记忆通过神经交互链接展现在杰克脑海里。

“将军？”有人在耳边轻声提醒。

杰克回过神，通过潘特考斯克的眼睛，他看到了十八岁的自己和马克。

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大男孩在警察局马路对面的巷子里激烈地争执着。

那时候猎人计划才刚刚起步，急需很多预备役驾驶员。基于神经交互的驾驶系统，最理想的是双胞胎，其次是兄弟父子与夫妻。也正因如此，他注意到了那对在路边吵架的双胞胎。

潘特考斯克下了车走向男孩们，然后听到了他们的争执。

“我进去，”杰克看到很多年前的自己对马克说，“人是我杀的。”

“谁杀的根本不重要，当时又没有目击证人。还是我进去，你不会说话，万一没说清楚，没把他换出来自己也进去那就麻烦了。”马克对他分分析。

“不行，你进去了，我不知道怎么搞那些律师什么的。找律师这事我不行，我进去蹲着，你和斯蒂文找律师把我弄出来，要么少判几年也行。”

“那是个恋童癖，而且我们当时才16岁，”马克说，“可能根本不需要蹲局子。”

“谁管他是不是一个大变态，”杰克说，“人都让我们捅死了，法官不会相信的。他们只会说，那头肥猪是多么的和蔼可亲，是多么的虔诚！他妈的，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杀了侵犯斯蒂文的那头肥猪！但这些不该由斯蒂文来承受！”

眼前的大男孩，让潘特考斯克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想到了自己的哥哥。

我们应该叫警察吗？！

清醒点，斯特克，你看看我们的肤色！根本不会有警察站在我们这边！就算他们来了，莫妮卡已经被那头肥猪糟蹋完了——

该死，斯特克，带着她快跑——

不不，我们一起——！

我没法保护你们两个——带着她快跑——

他带着满身伤痕的妹妹，最后一次看回头看向身后，哥哥并不高大的背影稳稳地站在那里。

他回过头，笑着说，快走吧，在河边等我，没事的，我等会就回去找你们！

那是潘特考斯克最后一次听到哥哥的声音。

次日早晨，他在巷口的垃圾堆边看到了自己的哥哥，他的哥哥就像其他没有用处的东西一样，当做垃圾抛弃在那里，不自然地扭曲着的四肢和满身的淤青。

几十年过去，仇恨和痛苦早就不剩下多少，但在生命最后一刻，他终于想起来了。

最开始，他参军并不是为了保护这个社会，这些人渣，而是为了让自己有保护妹妹的能力。

他多么希望他的哥哥就不会死在那个夜晚。

怪兽的出现让像他们这样的孩子成倍地增加，眼前两个大男孩，原本并不会像他们这些黑人一样在底层挣扎，但现在他们如同自己当年一样无助。

他看着他们，如同看到自己和哥哥。

如果那一天，有人对他们伸出援手，所有的悲剧都不会发生。

于是他走过去，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其中一个男孩，他说：“如果你有需要，打给我。我比律师管用。”

杰克怔愣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想过，他和马克从来不只是PPDC招募的两条狗或者什么可以随便送出去牺牲的工具。

潘特考斯克在最初递出名片的时候，只想给他们一条路，让他们可以拥有保护彼此，保护家人的能力。

他们是他唯一亲自招募的孩子。

他看到马克给潘特考斯克打电话，潘特考斯克在一个咖啡厅见了马克。

他那时候已经是将军了，他根本不需要亲自见马克。

但他还是来了。

马克对他说了整件事，怪兽登陆的那个夜晚，孤儿院，欺负斯蒂文的那个神学老师，他都说了。

潘特考斯克问马克，你想当英雄吗？

马克回答：“不，我不想，但如果能保护我的弟弟们，我什么都愿意做。”

潘特考斯克给他两张车票：“明天和你另一个兄弟来这里接受神经交互契合测试。”

“如果没有合格，”马克问，“你还会帮我们把斯蒂文救出来吗？”

“你们会合格的。”潘特考斯克这么说。

那之后就是他们被改变的人生。

从两个孤儿变成PPDC胜率最高的驾驶员组合，从防御墙工地的焊工变成旧金山的英雄，史佩克特兄弟保护了旧金山整整三年，让人们甚至愿意重新把蛋糕店、书店开起来。

杰克看到，潘特考斯克始终在关注着他们，每一次考试，每一次测评，第一次上机测试，第一次出战……

“将军，您的眼光太好了。”他的副将曾经私底下问过潘特考斯克，“你是怎么在街头看出他们拥有这么优秀的潜质？”

“我只看到他们想保护彼此的决心。”潘特考斯克说。

就像我的哥哥，就像我，这种决心可以让人变得无比强大。

他从不私底下见他招募的这两个大男孩，但却始终关注着他们，保护着他们。在杰克被怪兽占据身体的时候，是他顶着联合国十多个国家最高领导人的压力，保住了他，争取到了斯蒂文唯一的一场通感。

他并没有放弃过史佩克特兄弟，也没有放弃过任何一个猎人驾驶员。

潘特考斯克用尽最后的力气，按下月光骑士的自动毁装置和杰克的救生程序，高大的身躯倒下来，看向杰克的眼神变得温柔，变得像一个父亲。

所有一切都变得很慢，就算他们神经链接着，杰克依旧深深地看进他的眼中。连他们亲生的父亲都不曾用那么骄傲、自豪的眼光关注过杰克和马克并为他们的每一次成就感到高兴。

是的，神经交互的好处就是，当你和某个人链接的时候，语言就变得多余了，你会在某一个瞬间明白对方所有的一切。

那些永远不会被发现的关注，那些永远说不出口的关怀，脱离了语言的桎梏，终于真实地让杰克感知到了。

Drift戛然而止在潘特考斯克的童年，停止在他的哥哥伸向他的手。

那时候他还不是将军，他也并不高壮有力。

那时候他还不需要保护整个地球的人类。

那时候有人保护着他。

他看到他的哥哥，终于在次日回到他们河边的约定地点，他的妹妹脱了军装，换上久违的连衣裙，风吹起莫妮卡的红裙子。

潘特考斯克对他们说：“我保护了莫妮卡，我保护了很多很多像我们一样的孩子，我给了那些孩子保护自己和亲人的能力，让他们不再重复我们的悲剧，我让他们变成英雄，其中有两个尤其让我骄傲。”

“是的，斯特克，你做得很好。”于是他的哥哥笑着对他伸出手，“我等你很久了，我的小英雄。”

杰克的眼睛被眼泪模糊了。

一定是该死的神经交互让他变得多愁善感，让他此刻如此渴望回到马克和斯蒂文身边。

他想拥抱他，把他在和潘特考斯克通感中看到的一切告诉他们。

他会和马克斯蒂文一起在将军的墓碑前放上一束鲜花，说一句没来得及说的谢谢。

他才没有表现的那么的无畏，他一点儿都不想死，因为他现在真的很想再见到马克和斯蒂文，想把他的兄弟们一起拥入怀里。只要有马克和斯蒂文，他哪里都不想去。

而现在，他就要回去了。

他没想过活着回去，但潘特考斯克第三次给了他活下来的机会。

可是就在机械臂将他托向顶部准备进入救生舱时，系统却突然发出尖锐的警告。

警告——自毁程序终止——警告——自毁程序终止——

“杰克！”作战指挥室的声音传来，“系统失灵了，你得手动重启！”

“他妈的！！！我就知道没有那么顺利！”杰克暴躁地爆出一声怒骂。

他毫不犹豫地扯断机械臂的接线，跳了下来，“我该怎么做才能重启？！”

“杰克，你得手动激活！手动激活的安全栓在驾驶舱顶部，有个黄色的核反应标志符号，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

“拉开那个安全栓，然后回到驾驶位，重新启动自爆程序。将军的救生舱还能用，你还有机会离开！”

“明白了。”

“杰克，你得快点，没时间了！你快要坠落到离开通道的临界点了，过了那个点，你的逃生舱就不能在通道坍塌前弹射出穿越口！”

“还有多久？！”杰克问。

“两分钟！”作战指挥官大喊，“你得在两分钟里手动激活核反应，然后回到驾驶位开启自爆程序，再进入逃生舱弹射离开！”

“知道了！”

杰克挣扎着，拽开连接，月光骑士的坠落让他的移动变得极度困难，损毁严重的驾驶舱里不停有火花飞溅在他的铠甲上，灌进来的海水哗啦啦地像瀑布一样。

“还有90秒，杰克！”

杰克抓住梯子，往上攀爬到驾驶舱的顶部，拉开控制面板的安全栓，横扫过来的钢条将他扫倒在地上。

“70秒！”

杰克咬牙踹开压在自己腿上的坠落物，艰难地爬过去，终于重新够到了控制面板。

“60秒！”

他掀开厚重的铁盖，扭动核反应堆的旋把。

月光骑士——核反应重新激活——

“成功激活了，杰克，快回将军的驾驶位！你还剩下45秒！”

杰克咬了咬牙，直接从上面跳下来，他闷哼一声，大概是扭了腿，脚踝钻心的痛，他踉跄着站回驾驶位置将自己固定好，然后打开控制板。

他妈的，他答应马克了，他要回去，绝对不能死在这个鬼地方！

“马克，你在控制室吗？！”他快速操作着一边问。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很想听到马克的声音，很想知道他在等着自己。

马克用力推开人群，来到作战指挥官身边，握着麦克风快速地说：“我在，快回来！”

他的声音藏不住的颤抖。

“30秒！快点离开，杰克！”指挥官大声提醒。

“马克，”杰克用力吸了一口气，按下自爆按钮，再按下逃生装置，机械手臂将杰克托起举向顶部逃生舱，他大吼：“马克，快他妈向那个鸟人祈祷，我是它的骑士，操，它现在得他妈的当个正儿八经的神！”

“20秒——”

杰克进入逃生舱，他的心跳快得要冲破他的胸膛。

“10秒——”

“马克，快坐直升机来海面接你兄弟！”杰克大吼。

逃生舱封闭，从月光骑士身体里弹射出去。

“5秒——”

在离开月光骑士的那一瞬间，杰克透过救生舱的那一小面玻璃看向外面。

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景象。

那是一个满是光斑的世界，嶙峋的岩石壁，攀爬着不同的怪兽。他的骑士慢慢地往下坠落，落入一个巨大的光晕中。

猎人已经残破不堪，但眼前的一切仍旧让杰克感到一种悲壮的美丽。

他知道几秒之后，他的某一个身份，他作为英雄的一部分，即将在这一刻壮烈地死去。

就在那一瞥中，杰克看到了先驱者。

那几头瘦小纤长的，长着六只眼睛的怪物。

那个瞬间，他和它们目光交接。

他曾经和它们的意识交集过，他窥探过它们脑子里储存的、传承的亿万年记忆。

目光交接的一刻，杰克从它们与人类完全不同的脸孔中读到了不解。

他知道它们的傲慢，知道它们认为人类是一种没有高效繁衍进化系统、不能传承记忆的弱小的种族。

但是你猜怎么着？

杰克想放声大笑，你们探入人类精神世界的意识末梢被我弟弟冻结在他脑子里，而你们的通道，他妈的就要被我彻底炸毁了。

看到了吗，我们虽然渺小，虽然完蛋，但我们绝对不坐以待毙。

一声爆响从身后传来，那声巨响带走了杰克的所有听觉，世界变得寂静。

在一片寂静中，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芒炸开，他知道那是他银白色的骑士，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任务，结束了它所有的使命。

无论他能不能活着逃出虫洞，杰克看着窗外吞噬一切的光芒，他知道他赢了。

人类赢了。

巨大的冲击浪涌上，强烈的震荡让杰克有那么一瞬间丧失了意识，下一刻他感到自己被撞得粉碎，救生舱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速度乘着气浪冲进通道。

通道随着救生舱的上升迅速坍塌，化为虚无的黑暗，死亡追赶着次元通道中唯一的生命，想要将那只渺小的救生舱吞噬。

杰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离开，能不能活下去，救生舱被月光骑士核爆的冲击撞上，快速的上升让他血液沸腾，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但他能感受到心口上覆的那张薄薄的照片，它贴在他心脏外面的肌肤上，像安抚，也像保护。

在介乎于生死得交界线上，他奇异地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终于，救生舱像一颗子弹般冲出穿越口，而同一时间，整个通道连带着穿越口尽数坍塌。

太平洋两个板块之间的缝隙再次恢复成平静的深渊。

杰克睁开眼睛，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的跳动仍剧烈得像要爆炸。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穿越虫洞和从海里快速上升导致的。

他看到救生舱那块小小的玻璃外是熟悉的蓝天白云，还有海鸥在盘旋。

杰克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这早已司空见惯的一幕，从没有觉得这颗蓝色的星球是如此美丽。

他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打开救生舱的门，潮湿的海风扑面而来。

世界依旧寂静，没有一丝声音，但杰克能看到海浪，看到盘旋在上方的海鸥，看到初升的太阳。他用力吸着气，感受咸湿的空气进入肺腑的滋润，颤抖着手急切地解开防护服，湿漉漉的手指从贴着心脏的口袋中掏出那张照片。

救生艇旁的海水因为巨大的气旋而掀起浪花，杰克抬起头，直升机正朝着他而来，马克把着直升机门，半个身子探出来，拼命冲他挥手，冲他大声叫着什么。

但是杰克什么都听不到，海浪的声音，直升机巨大的轰鸣声，马克的呼唤，全都化作无声。

然而对于杰克来说，被夺走什么都无所谓，他将失去的一切当作回程的代价。

重要的是，他回到马克身边了。

杰克感到眼睛酸痛，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湿漉漉的是海水还是泪，他开始无声地嚎啕大哭，低下头，模糊的视线里是斯蒂文的脸。

他跪在救生舱里，低下头抽泣着虔诚地亲吻皱巴巴的照片。

感谢孔苏，我还能再次见到你。

————————

今天早晨，当人们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他们发现所有的电视频道和广播频道都在播放一则震撼的消息：

2013年4月25日，距离第一只怪兽“斧首”从太平洋深处进入地球的第十三年，人类历经4798天的艰苦抗争，终于取得了最终胜利：环太平洋联合军防部队在今天美国PST 时间6点48分突然宣布，太平洋穿越口虫洞被彻底摧毁。

本次任务共动用五台猎人，分别是悉尼穹顶的光明突袭者，巴拿马穹顶的战争史诗，阿拉斯加穹顶的美杜莎诅咒和波塞冬之戟，以及旧金山穹顶已经退役的月光骑士。

在本次任务中，五台猎人全部被毁，九名驾驶员殉职，其中包括环太平洋联合军防部队前最高司令斯特克·潘特考斯克将军。只有杰克·洛克利在驾驶月光骑士进入虫洞，启动自爆程序炸毁次元通道后成功逃离，成为本次任务的唯一幸存者。

以下是本次任务壮烈牺牲于太平洋底的驾驶员：

波塞冬之戟：艾利克斯·加西亚（25岁）/利奥·加西亚（25岁）

美杜莎诅咒：菲勒梅尔·罗德里格斯（27岁）/欧文·罗德里格斯（24岁）

战争史诗：昆提乌斯·麦克亚当（31岁）/亚克曼·冯格（29岁）

光明突袭者：科尔·泰勒（26岁）/杰夫·泰勒（26岁）

月光骑士：斯特克·潘特考斯克（45岁）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当PPDC如此宣布的时候，全世界立刻停了摆，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事看向新闻。

纽约的时代广场聚集了上万人，却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世界上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上十多面屏幕中，全是杰克坐在救生舱中低头亲吻手中皱巴巴的照片。

旭日初升，一望无际的太平洋终于变得风平浪静，在朝阳下闪烁着如同蓝宝石一样的干净光芒。在海洋上，那艘只能容纳一人的救生舱显得如此渺小，但正是这艘救生舱，正是如此渺小的人类，完成了这个壮举。

那一幕安静却震撼，全世界数十亿人记住了这场战争唯一幸存的英雄用湿漉漉的手捧着照片并抽泣着在照片上落下虔诚一吻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