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我已经经历过一次,”斯蒂文咬牙说,“我还可以……再经历一次。”
24 斯蒂文的战争(2)
斯蒂文从沉重的晕眩中慢慢睁开眼。
“你终于醒了。”有人盘腿坐在他面前。
斯蒂文晃了晃几乎凝滞的脑袋,在晃动的视线里企图看清楚眼前坐着的是谁。
“慢慢来,我们的时间多得是。”那人说。
“谁……”斯蒂文揉了揉眼睛,试图把视线里的雾气揉散。
终于,他看清了坐在自己面前的人。
“你……”斯蒂文看着那人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脸,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脊椎往上窜。
“你是谁……”
那张脸不是马克的,也不是杰克的,更不是他自己的,但却是他的脸,他们的脸。
“再想想?”那人用毫无感情和高低起伏的语气说,他看了看周遭,“这里除了你和杰克,还有谁?”
斯蒂文随着他的视线看了看自己所处的地方,一条长长的走廊,向两边无限延伸,没有尽头,远处如同两个黑洞,走廊两头是无数紧闭的房间。
这是他Drift链接最开始的地方,他的记忆走廊。
哦,对,没错。
斯蒂文慢慢想起来了,在上一个记忆场景中,杰克被拽出了驾驶舱,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开杰克,绝望之下,他本能地把杰克拽回了自己的记忆回廊。
眼前的人绝不是杰克,那么,就只能是那头怪兽的意识体。
他不知道为什么它不是以怪兽的模样出现,而是以他的样子。可这里是意识空间,斯蒂文猜测,或许意识体可以有很多形态。
“杰克呢?!”想起一切的斯蒂文头皮发麻地瞪着眼前的人。杰克不在身边,再次独自面对“这个东西”让他感到本能的害怕。
“哦,别担心,他安全得很,在某个房子里。”
“你对他做了什么?!”斯蒂文鼓起勇气质问。
“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希望他不要妨碍我们的谈话。”
“谈话?”斯蒂文防备地看着它,他不觉得这个意识体是有耐心谈话的类型。
“当然。”它说,“不然你觉得会发生什么?难道你以为我会殴打你,虐待你,或者强奸你?不,在意识世界里这些都做不到。”
想起发生过的,斯蒂文脸色青白交加。
“只有吞并和被吞并。”它告诉斯蒂文,“你把我吞了——现在你是赢家,我出不去了,所以选择和你谈谈。”
“……我把你吞了?”斯蒂文一点都不相信他的话,警惕又怀疑地看着他。
“对。” 它抬头看了看一望无尽的走廊,“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在这里?你的两个哥哥——马克和杰克强壮得多,以我们的标准来说也是,他们干掉了那么多个‘我们’的躯壳,了不起。但是你?好吧,我承认我一直觉得你就像那种……用你们的语言怎么说?对,蠕虫,一捏就死。但是在这里?”
“你困住了我。以一个人类来说,你够了不起的。所以我只能和你谈谈了”
“因为只要你在这里呆得足够久,慢慢就会被我融合而消失。”斯蒂文说,他想起了杰克,“只要我一直把你关在这里。”
他的手心开始冒汗,这是一场毅力角逐,但是他没有什么把握真的能做到,毕竟这里又没有笼子。
要不想象一个笼子出来把它关起来再塞进某个房间里?
在斯蒂文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长着他的脸的东西开口了,“怎样,我给了你足够的坦诚,你也稍微回馈一点?作为一个赢家,大度一点吧。”
“……你想谈什么?”斯蒂文防备地看着他。
“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出口在哪里?”瘟疫问,“怎样才愿意让我离开这里?”
“不!”斯蒂文下意识拔高声音,“我绝不会!你吞掉杰克的时候,也从来没想过让他离开你那黑暗的意识!”
“别拒绝得那么迅速,”它似乎已经预料到斯蒂文的答案,仍旧游刃有余,“多少会给你一些好处。”
“好处?”斯蒂文好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样,“比如?”
“比如让你成为我——我们记忆里的一部分。” 它说,“你也见过,那段漫长的迷人的记忆,成为它的一部分。”
“你管这个叫好处?”斯蒂文不敢置信地瞪着它,“你在胡说什么?”
它显得有点困惑,“你难道还留恋你那些记忆吗?以你们人类的标准来说,实在算不得多么愉快,宝贝,你的人生糟透了。”
“对。”斯蒂文想也不想,立刻反驳,“就算我的人生算不上愉快,渺小、不幸,但它让我成为我,所以对,没错,我不打算成为你的一部分。”
“好吧,谈判失败。”瘟疫站起来。
斯蒂文往后退了一步,“你想干什么?!”
“Plan A行不通,”它走向他,“那只能试试Plan B了。你不会觉得我在你的这个小房子里什么都不会做吧?”
斯蒂文恐惧地看着和自己拥有同一张脸的陌生人。
“放轻松,我说了我没法在这里强奸你。”它卡住斯蒂文的喉咙,舔了舔唇,“虽然我想念那个滋味。”
“你……无论你想做什么……”斯蒂文艰难地说,“我都不会……让你离开。”
“我欣赏你的勇气,但把它留着应对你的人生吧。”它打开一扇门,“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想让你享受一下你的人生。”
“什么……”斯蒂文向门里看去。
但还没看清楚门里有什么,他就被扔进了房间。
“Enjoy you life.”和他拥有同一张脸的怪物说。
斯蒂文惊魂未定,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观察了一下周遭。
这是一个孩子的房间。
房间空无一人,展示架上放满了飞机和汽车模型,墙壁上贴着一张画了怪兽的画,桌子上还有一张没有完成的蜡笔画,画旁边是散落的十多支彩色蜡笔。
木地板上铺着充满童真的地毯,斯蒂文能感觉到自己光着的脚踩在上面的柔软触感。
他低下头,看到一双孩子的脚,镜子里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手中还拿着一支红色的蜡笔。
“砰!砰!砰!”有人在粗鲁地拍门。
斯蒂文因为巨大的声响而瑟缩了一下,手里的蜡笔掉在地上。
他回头,不知道为什么,门后面的东西让他感到害怕。
“开门!斯蒂文!我让你开门!”一个女人不停地拍着门,单薄的木门在框框作响。
她在吼叫:“你听到没有!”
一种来自本能的害怕让斯蒂文往后退了一步。
门被用力从外面打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满面怒容的女人。
她很瘦很瘦,脸和身体几乎没有多余的脂肪,颧骨高凸,脸色有种不健康的灰白,眼神死气沉沉,像被掏空的一个躯体。
“妈妈?”他听到自己稚嫩的声音颤抖着这么说。
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包裹住他。
那不是一个成年人面对失控的骨瘦嶙峋的女人的紧张,而是真正的恐惧——来自于十岁孩子无助的害怕。
就好像被塞进了一个小小的身体里,他就忘记了自己已经二十多岁的事实,而变得完全是一个孩子面对暴力时的恐惧。
斯蒂文又退了一步,直到后背抵在了衣柜上。
“你是不会听话的对吗?你没听到我叫你打开这道该死的门吗?”女人深吸一口气,随手拿下旁边挂着的黑色皮带,“看来得有人教你听话。”
黑影抽下来时,斯蒂文下意识抬起手肘挡在面前。
“啪!”皮带打在皮肉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伴随而来的是手腕上一阵火辣辣的痛。
“下一次,”母亲高大的身影将他笼罩在阴影中,第二次将皮带抽下来,“下一次我说开门,你就得开门,听到了吗?”
他大概是回答了“是的,妈妈”或者“我明白了,妈妈”之类的话,但斯蒂文不太确定,他耳边只有皮带抽下来的声音,而自己发出的只是一些抽噎的咕哝。
妈妈只是病了,斯蒂文想起爸爸的话,她会好起来的,他说。
妈妈只是病了。
妈妈只是病了。
妈妈只是病了。
当皮带不停抽下来,落在他手臂上的时候,在一声声皮肉被鞭打的清脆声响和尖锐的疼痛中,斯蒂文完全忘记了自己已经二十多岁,忘记了这里只是自己的一个回忆,忘记了他应该离开这里去找杰克。
他就好像还是那个十岁的孩子,无助、惊慌,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能做的只有尽量让自己不要发出让女人更加心烦气躁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终于发泄完了所有的怒气——也可能是单纯地累了,她扔下皮带,气喘吁吁地拧开身后的门离开了。
斯蒂文屈膝抱着腿缩在角落,一动不敢动,哪怕母亲走了,他仍旧害怕一点点的动作会招致另一场毒打。
“你看上去不太好。”与自己一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斯蒂文抬起头,与自己相同的脸上没有惊恐,没有害怕,也没有愤怒,只是平静地甚至是冷酷地看着他。
在那双眼底,斯蒂文能看到自己惊恐无助的姿态,如此弱小卑微。
但他现在没有力气去防备眼前的东西。
“我们融合在一起,这些痛苦就不再是痛苦了。”身前的人说,“时间会消弭一切。”
斯蒂文看了它一眼,又低下头。
他慢吞吞地拉起自己的衣袖,手腕上并没有被皮带鞭打的痕迹,但是疼痛的感觉还在,他想或许是因为记忆。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来自妈妈的虐待,也许过程和原因都变得模糊不清,但疼痛的感觉依然深深烙印在皮肤里。
马克和杰克也是吗?
但是他们从来不谈这个,他们只说妈妈会烘焙柔软的草莓蛋糕,只说她的围裙上印着一些巴洛克式的浮夸花朵,大朵大朵的月季之类的。
当他挨打的时候,马克和杰克在哪里?
“考虑得怎样?”另一个“他”问,以一种虚假的悲悯看着他,它张开手,“和我结合,和我们结合,你会忘记所有痛,你会得到永恒和不死。”
“不。”斯蒂文抬头。
“那么你选择继续享受你的人生。”它装作遗憾地耸了耸肩,然后拉起斯蒂文,打开另一道门将他推进去,看着斯蒂文惊恐的眼神,它挥了挥手。
“祝你愉快。”
“去死——”母亲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带着尖刻的歇斯底里的声音。
斯蒂文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往后踉跄着倒去。一片巨大的阴影从上方笼罩而来, 他倒在地上,仰起脸,几米宽的足掌重重踩踏下来,整片沙滩都在振动。
母亲在他面前被踩在脚掌下。
当那只庞然巨物抬起来迈出下一步的时候,斯蒂文看到了一团粘稠的血肉和粉碎的骨骼。
他坐在湿漉漉的沙滩上,眼睁睁怪兽渐行渐远,走向城市。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天色暗淡下来,他站起来,沙滩上全是血肉模糊的尸体,如同人间炼狱。
“妈妈……”斯蒂文说,他踉跄两步走到那团血肉前,膝盖发软,跌跪下来。
血肉里依稀还能看到母亲穿着的连衣裙上的雏菊图案,原本的黄色早就看不出来了,被染成红色又风干成深棕色。
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拍向海滩,斯蒂文举目四望,没有一个活人,血肉和沙混淆在一起,远处的城市到处是火光。
怪兽的嘶吼从远处传来,斯蒂文下意识发着抖捂住自己的耳朵。
他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也从来没有如此孤独过。
“马克……”他往前走了两步,“杰克……”
脚下滑腻的触感让他跌倒,然后斯蒂文意识到自己跌在了什么上面。
不知道是谁的血肉,还有骨头刺破了他企图稳住自己身体而撑在沙滩上的手掌。
斯蒂文终于迸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
他往后连滚带爬地退了一点,尽量让自己远离那团血肉,他不敢再挪动,他害怕下一步就踩到谁的尸体——或者血肉,他坐下来,颤抖着紧紧抱住自己,唯一的念头就是把自己缩小一点,再缩小一点。
他就那样坐在血肉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在某一刻,斯蒂文突然明白,没有人会来找自己了。
没有爸爸妈妈,没有马克,没有杰克。
爸爸妈妈已经死了,马克和杰克拒绝陪他来沙滩,他们宁愿在家里打游戏,那些斯蒂文根本玩不明白的游戏。
他再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目四望之下全是死亡。
斯蒂文走向黑黝黝的海里,海浪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远处的火光下,白色的泡沫浪涌上沙滩又退去。
腿软得不像话,斯蒂文艰难地迈步。他一路踩过满沙滩的血肉走向海边,已经不再在乎那是谁的尸体,也不在乎谁的血肉会粘在自己的裤腿上。
那个黑色的巨大的礁石成为他此刻唯一的目标,也是唯一有吸引力的地方。
他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没有尸体,没有怪兽,就算没有马克和杰克也无所谓了。
斯蒂文爬进去,礁石洞里到处是尖锐的棱角,手掌和手臂都被划伤了。下面是冰冷的海水,斯蒂文坐下来,把自己泡在水里。
尖锐的冰冷从脚踝慢慢蔓延上来,脚几乎被冻僵,他开始发起抖,只能更紧地抱住自己缩起来。
时间变得很慢很慢,这个夜晚像永远不会过去。
他不得不怀疑这个夜晚从来没有过去。
被拽出来的时候,斯蒂文还没法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抬起脸看着它。
冰冷的感觉仍旧像蛇一样缠着他让他透不过气,脚踝以下仿佛仍旧冷得毫无知觉。
另一个自己仍旧如上一次那样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安静地俯视着他。
“一段愉快的经历?”它问。
“……”斯蒂文动了动唇,才强迫自己发出沙哑的声音,“让你失望了。”
“真够倔强的。”它遗憾地说,但似乎并不对斯蒂文的答案感到意外,“那么我们只能去下一个房间。”
“我不会答应你的。”斯蒂文红着眼睛瞪着它,但当他看着它打开另一扇门时,恐惧达到了顶点。
他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但他能感觉到那是另一个噩梦。
每一道门后,都是一个噩梦,他被推进去后,就再也想不起那些已经过去了,那些鲜活到可怕的感觉,就像从来没离开过他。
“烦死了,整天盯着这个小傻瓜,我都快憋坏了!”杰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斯蒂文转了转眼珠子,发现杰克和马克都在他面前。
他终于在记忆里见到他们了。
斯蒂文高兴地想喊他们,却听到杰克对马克说:“说真的,马克,你不觉得他很累赘吗?”
斯蒂文愣住了。
杰克看上去充满不耐烦和暴躁,他指着斯蒂文对马克说:“他说不了话,甚至没有任何反应!他还能恢复正常吗,我们要照顾他多久?在这里什么都干不了!那些恶心的饭菜——那个厨工,当着我的面往饭菜里吐口水!他一定知道我们不会把饭扣到他像猪一样的脑袋上,饿肚子哈?还有那些刻薄的暴力修女——我敢打赌,这些贱人们一定还是老处女!他们对待我们就像对待一群猪!我真他妈想把他们都杀了!”
“冷静点,杰克,还有几年我们就十八岁了。”马克叹了口气,拍了拍杰克的肩膀。
“操,要不是他!”杰克大吼,“要不是他!要不是他,老子要受他们的气?!这个破地方,我真是一分钟都不想待下去了!”
“别说了,杰克。”马克说,“我们出去散散心吧,到城里去。”
“这正是我需要的!”杰克吐了口恶气,“再待下去我真的要疯了!”
“斯蒂文,你待在房间里不要到处跑,明白吗?”马克走到斯蒂文身边低声叮嘱。
“别对他废话了,他根本听不懂!”杰克恶声恶气地说。
“别这样说他。”马克回过头,皱着眉略带指责地说。
“他又听不懂!”杰克大声说。
他气势汹汹地走到斯蒂文面前,“傻子!废物!白痴!”
“杰克!”马克吼道。
“你看,他根本不会生气!”杰克比马克更生气,他冲斯蒂文骂道,“生气了吗,骂我啊!骂我啊!该死,你这个傻子,都是因为你,我和马克才在这个鬼地方受气!”
“够了,杰克!别把气撒在斯蒂文身上!惹你的又不是他!”马克拉住他,将他拖出门外。
斯蒂文眼睛痛得厉害,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正如他无法发出的声音。
对不起,他想对他的兄弟们说对不起。
他不是故意要成为累赘的,他只是……他只是……
他想起那片全是血肉的沙滩,想起妈妈那件在糊烂的血肉泥里的连衣裙上几乎看不清的雏菊花纹,想起那个礁石洞里浸泡着的冰冷海水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他不是故意让马克和杰克困在这个地方,他只是没办法走出那个夜晚,没办法离开那个礁石洞。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但是别丢下我一个在这里。
斯蒂文站起来,想要跟着马克和杰克。
可是刚走到门口,突然被人一把拉住拖进了另一个房间。
“哟,小呆子今天没有哥哥们在身边啊?”几个看上去比他年长一些的大男孩把斯蒂文围在中间,“你哥哥们呢?”
斯蒂文看着这几个大男孩。
“问你话呢!”其中一个揪着他的衣领提起来。
“哦,我忘记了,这傻子是个小哑巴!”男孩恶意地笑起来,身边几个同伴像是第一次发现似的大声起哄。
他们推搡着斯蒂文,像玩什么传球游戏那样。
斯蒂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反抗,他甚至没法作出反应,世界好像在旋转,而他捉不住一个稳定的点。
推搡显然并不能满足男孩们的肆虐欲,福利院本来就是一个食物链等级鲜明的地方,修女们和厨子们虐待孩子,发泄着他们被束缚在这个鬼地方的怒火,比较强壮的孩子虐待更小更弱的孩子,发泄着他们因为怪兽的降临而失去父母和家园的愤恨。
大家都有无穷无尽的怒火没处发泄,当斯蒂文被他们踩着脖子摁在地上的时候,他突然就明白了这点。
所有人,厨子、修女、孩子们,所有人都在生气,因为这里没有任何美好的事情,马克和杰克当然也不例外。
“喂,别在他脸上留伤!”其中一个孩子说,“他那两个哥哥不好惹!”
“怎么,你怕了?”其他人纷纷嘲弄,但到底是不再尝试着掌掴斯蒂文。
斯蒂文坐在地上。
那些孩子们已经远去了,但他还不想动。
他希望回到那个礁石洞里,那里虽然很冷很潮湿,但不会有什么来伤害他。
一双温暖的手把他抱起来,他被带到一个房间。
“哦,我可怜的孩子。”男人低声说,“他们又欺负你了是不是?”
斯蒂文的头发湿漉漉的,水珠不停从发梢往下滴,因为他们把他的脑袋摁在水桶里。在滴落的水珠后,斯蒂文怔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认得他,是教授神学的老师格拉夫先生。
他给斯蒂文擦干头发,暖风将斯蒂文的卷发吹得很蓬松。
风是暖的,但斯蒂文却仍旧觉得冷。
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单薄的身体,像春寒料峭里刚长出来的小树,因为寒冷和害怕缩着肩膀,没有任何遮掩地暴露在残酷的世界里。
男人捧圣经的手从身后把他环住,满是肥肉的肚腩紧紧贴在他的后背,双手带着他的身体后倒。
他如同陷入一片滚烫的、腥臭的肉海。
“每个人的身体都是他灵魂的圣殿,”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你的身体里是否还供奉着你的灵魂?”
他想呐喊,想说别碰我,想大声叫马克和杰克的名字。
他应该求救,谁都好,推开这道门,把他带出去。
但他仍旧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的灵魂就像离开了身体,站在旁边看着自己的居所被肆意参观碰触。
马克和杰克离开了,因为照顾他太累了。
这具身体就是一个包袱,一个累赘。
他可以理解,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再想要它了。
他看着一切,直到结束。
男人把他送回孩子们的房间,他坐在床上。
滴答——滴答——滴答——
斯蒂文在心里默默数着时钟发出的声音,他分不清自己的读数和时钟的指针相比哪个更加机械,只有这样,他才能知道距离马克和杰克回来的时间越来越近。
他像只小狗那样等待着他们。
马克和杰克在天黑的时候回来了,两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意犹未尽的光彩,杰克离开前的烦躁一扫而空。
“你看,我就说他一个人呆着不会有事的。”杰克灌了一大杯水看了看斯蒂文,语带嗔怪地白了马克一眼,“你还一直急着回来。”
“小心点总是没错。”马克脱掉外套。
“麻烦死了。”杰克抱怨。
斯蒂文看着他们,感觉腰旁刚刚被钳制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嘴里还残留着腥臭的苦味。
在福利院时,我并不是没有任何感觉,他想。
当眼泪终于落下来的时候,斯蒂文抬起头,它像前两次一样站在他的面前。
他发现自己跪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你很痛苦。”它蹲下来抬起他的下颚。
斯蒂文泪眼朦胧地看着它。
“你没有足够的勇气接受过去,接受马克和杰克并不如你想的那样爱你。”它说,“接受你曾经独自承受的一切。”
尽管知道眼前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东西只是外星怪兽,但是斯蒂文看着它,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那是说出了心声的自己。
“你的回答?”它问,“你得知道,对于漫长的时间而言,你的那些痛苦、愤怒都是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东西,当你和我在一起,它们就不再存在了。”
“不。”斯蒂文喘了口气回答,倔强地看着它,“绝不。”
“哦,宝贝,”它说,“你得知道这样的房间得有上百个,你经历过了,但不会希望每一个都重新体验一次。”
“我已经经历过一次,”斯蒂文咬牙说,“我还可以……再经历一次。”